第一章 荒原之石(1)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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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主人此时还不能丢失贵族的面子,急忙掩饰,但身子不由他意识使唤,天一黑昏了过去。

主人醒来时,床头只有这个不会说话的石头,他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那几个老婆,喊了半天也不灵效,顿时间,他脸上印出的失望惨状,分明就是一只将死的落汤鸡。突然,猛力地将石头推倒在地上,发出狼一般的呜咽,猛力击打着自己的胸部,油腻的蓬乱的白发,被渗出的汗渣黏在一起,全部垂在前面,遮住了他那恐怖和绝望的眼神。但他发现窝里的金银摆设被洗劫一空时,嗵地一声,身子连着的脑袋像块石块竖在床上,苍白的手在发抖。不多久,气氛像夜晚的无人的墓地一般阴森恐怖。

石头慌忙找来了木柴,不一会儿拢起一堆火。不一会儿烧开了一锅水。翻腾了半天,找了块布料,蘸上热水,敷在主人额头上,还把能盖的东西都铺在主人身上。石头就这样,一声不吭,在主人身旁忙前忙后。石头已经把牛羊马赶进了马栅栏,填满了草料,因为他知道,跑里跑外是不可能的,更没有想要对那些曾经留下的皮鞭印进行合理的报复。在石头心里,对待现在病中的主人,和对待生病的牛羊马没有一点区别。他只要力所能及办到的事,不生一点犹豫。

主人昏迷了好几天,在这几天,并不是安宁的几天,却如暴风骤雨,要不一会儿游兵散勇冲进栅栏里,明目张胆地拉走几只羊或几头牛,要不一会儿北面下来的逃难者涌进来抢些食物或盆碗,砸碎的比拿走的多得多。更糟糕的是,主人的两个女儿,也被劫去了。石头天生胆小,只能像一只老鼠躲进主人的床下,由经外面的事情发生,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,屏住呼吸,等待那些如囊取物的流寇或难民离去。

主人醒来,迷糊的眼睛比最近明亮了些,他一生粗横耍惯马鞭,一生是一头冷酷的野兽。也许‘人将死,其将善’,用尽浑身的力气,眼珠子睁得很大,对着石头。时间匆匆过了很久,他的眼睛还是不肯松懈。石头也唯唯诺诺地坐在床头,看着他的主人。两个人,像两座对称的雕塑,隔着一段距离,却发生着诸多无言的关系。主人的眼角末,在长久地挣扎后,挤出来他一生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的眼泪,他的眼睛又由明亮变模糊了,那眼泪的声音啪嗒啪嗒,一滴滴在滴。这一刻永久地留在了石头的心中。

民国军阀混战的年头,能活着的人就已是祖上积德,实属不易了!

石头出生在190年的前前后后,至于哪年哪月哪日就实在不得知晓了。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只记得睁开眼就已是别家人的农奴了。整日放牧或给牲口铡草,也从没有人与他好生气地说过半句话,能听到与人有关的声音大概就是皮鞭狂抽的呜呜声,以及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了。所以石头从小害了不敢说话的毛病,一说话好像就会尝到鞭子的滋味,以致于吓得喉咙管子都缩了回去,细细的,偶尔能吃到东西,也没有福气享受,噎得眼泪珠子直掉出来。渐渐的,“说话”那回事就连做梦都没有听见过了,几乎和草地里的石头一样,风嗖嗖地剐,草噗噗地削,几乎与他无关,只有不吭气的样子。

受不到人的待见,何况除了主人的皮鞭子,几乎见不到人。当然农场主使唤一只狗都总得有个名字,何况是一个活人呢。有一天,那老脸横气的主人视察时,牛靴子不小心踢飞了一块石头,便不耐烦的吼骂了一顿,可那踢飞的石头就是没有出一声,连个得瑟都没有,只是滚了几圈就不动了。主人毕竟是主人,自有贵族的修养和机智,不可能整日在火炉旁抓羊肉,且也没有那么大的肚子,要不为什么小农奴就是莫名其妙地挨皮鞭子的种儿呢?于是,主人跳上马,由马自个儿不耐烦地走,快到小农奴近旁时,他拿起鞭杆,像吃肉一般凶巴巴地指着,骂道:“你他妈地就是一块石头,没有pi眼的种。那就叫你石头吧,往后,石头就是你!”

鞭梢马上呱啦抽在草地上,小农奴赶紧蜷缩在地上,连连磕头,领受主人的恩赐。不知磕了多少头,直到累了时,害怕地抬起头,那马上的主人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。他用破碎的衣袖擦了擦汗,起身向羊群走去。但这一天,对于他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一天,不管多么卑贱的名字,但总算有了名字,有了像牛马羊一样可以辨别身份的名字。

他抬起头,对着万里晴空的蓝天,咧嘴笑了笑,这笑有些害羞。

石头熬着岁月,渐渐有了个头,手和脚大了起来,不过有一点,他心里不高兴,身子总和脑袋不协调,身子骨瘦如柴,头却有点大,像个黑羊头。也确实如一头“公的领头羊”。虽又过去了几年,但石头还是不会说话,一看见人,胆子就装进裤裆里了。时不时有一些兵蛋子路过,石头就早早爬在草地里,脸死贴着地面,完全是一竖绺羊粪,没有人能看见他,他也不敢看见任何人。好的是放牧几年下来,石头还是个活人,因为其他牧场总传来放牧人惨死的消息。或许石头天生属于那种不见人烟的牛马羊群中的一份子,属于草地上空的野鹰保护的对象,属于草地下面兔子和地鼠王国的看门人,还属于一堆堆,一座座吸引山神的“石头”。

不知不觉中,石头的主人老了,石头却大了。石头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大树,使得他的主人开始不敢小觑了。石头的主人由于命运的缘故,风光了大半辈子,成为一片荒凉中的风云人物,吃了一辈子的肉,冷酷了一辈子,永不离身的马鞭是他最信赖的伙伴,即便他的几个老婆都没有那样的地位。有好几个老婆,却仅仅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,两个女儿的命运虽是出生在贵族里,但没有享受贵族的福分,充其量不过像两个女仆,和生出她们的母亲一样,很小年纪就学会了起早贪黑,一切围绕着那个手握马鞭的男人。而那位生出男娃的老婆地位就明显不同了,生了继承人是莫大的功劳,比整个牧场都贵重,她几乎充当另一种马鞭——内管家。可也不幸,这不幸是这个家族的不幸,男娃小的时候挺乖挺可爱,渐渐大了才显出智障的毛病来,基本和一头成年牛差不多的智商。这傻儿子的悲惨命运不止如此,不知哪一天给龙爪子捉去了(雷击),女人们找遍了整个牧场也没寻见一星丁点儿遗物。后来,还是他的父亲找到点踪迹,只是一个被烧焦了坑,颈项圈上麒麟残留的一点点铜质渣子悲凉地焦化在泥土上。

这位荒原上的“狮子”绝望了,太悲伤了。对着那个坑,大哭了一场,回了家便一蹶不振。管事的那位老婆请了个兽医(倒像个巫人)粗粗瞧了瞧,给出了一个不祥的答案,“快了,快了,时间不多了!”他迷迷糊糊沉睡了一段时间,也许还是不习惯久卧病榻的滋味,吃力地爬起来,喝了几口马酒,提着马鞭去了牧场,拉着他的马,没有骑的气力,马跟在他后面,沉重地提起蹄子又放下,像位送葬的绅士。他的几个老婆站在门柱口没有表情地望着他,此刻,没有人再会被他使唤了,她们压了好多年的腰杆子突然直了些,轻松多了。虽然女人们对以后没有了依靠更为忧心。

石头一丝毫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,因为他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石头,这是主人给他的封赐,太阳出来和落下去,他就在牛马羊群中不知疲惫和饥饿地干着,也从来没有想过,假如草场没有了,牛马羊不再需要他了,他要去哪里。不是没有时间可以思考,而是天生就没有思考的脑子。他的主人早就立在石头不远的地方,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个不会说话,没有身世,没有衣服,没有食物,不知道偷懒,不知道冷暖的傻瓜,是他发慈悲收留了他,虽不知抽给了他多少马鞭,但给了他一个可以活命的地方。而这块石头,就是硬朗,不免使他想起了他那个消失的儿子,不觉又想到自己的后事,该交代给谁呢?他的那些老婆,他觉得一个都不靠谱,想来想去,他不自觉地把目光凝注在前面那个就会干活不说话的傻小子身上。可他无法从骨头里排除对石头的那份轻蔑和贬低,甚至还有让石头陪葬的念头。他如果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一个农奴,那么很难给自己尊贵的血统一个交代,害怕地下祖先们的鄙夷和羞辱。

然而,他又能把这件事情交给谁呢?他心气焦急地涌到胸腔,逼闷地一口血从干瘪的嘴巴里喷了出来,天好像马上将塌下来一般,牛羊不觉地惊了起来,风在瞬间就变成刀子,戳进石头的脊背,石头急转过头,看见主人的窘态,马上冲了过去,忘记他自己是下人的身份,赶紧搀扶住主人,想急问发生了什么,却结巴地开不了话,额头上的青筋爆的发紫,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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