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神的所在-侯文咏私房解读《金瓶梅》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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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方面,“春夏秋冬成住坏空”,西门庆在最鼎盛的时候,它坏的因子就在了。就像冬天不仅仅在秋天之后到来,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就已经隐藏了冬天的果子。《金瓶梅》中写热的同时也会写冷,这就是它为什么又被称为“炎凉书”的原因所在。它有很多双线的东西在里面,以至于作者写到最后的时候,春梅跑出来了,说明这还不是最坏的时候,冬天快结束了,春天还会远吗?似乎又进入一个新的循环往复。《金瓶梅》的作者相信,人生就是一个个循环,最好的时候有坏,最坏的时候有好。这当然是有一些佛教思想的影响的,但是其中也有儒家很多的思想,比如中庸,在小说中同样有很多体现。所以说它有多背叛其实也没有,它只是在体制内的背叛。

记者:《金瓶梅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三国演义》,我们都可以从中解读出权力和权谋的成分,你是否认为,对权力的追求是中国人民族性中的一部分?

侯文咏:中国长期处于封建时期,封建社会摆脱不了权力,做生意、泡妞搞女人都要靠权力。为什么资本主义在中国不能成熟?封建社会在西方革命成功了,可是在中国行不通?因为一切都掌握在帝王手中,他钳制一切。权力无所不在,你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权力。所以你很难看到一本书说没有谈到权力的,它压制着人们。而在19、20世纪的欧洲,人权思想开始超越皇权,文学其实反映的是我们生活的逻辑。在中国古代,要找到一本不牵涉权力的小说还真不容易。就《金瓶梅》而言,我们看到,所有的权力都是通过与西门庆的生殖关系获得的,这就和皇朝时期的情况如此相似乃尔,在宫廷中,谁不是和皇帝有了生殖关系后才获得权力的呢。

记者:《金瓶梅》这样一本书,真是旷世奇书,你觉得他是写给那些能够真正读懂他心声的知音的吗?

侯文咏:对,《金瓶梅》这本书的奇特之处在于,别的书都在找读者,而《金瓶梅》反过来,它在拒绝读者,仿佛在说:“看不懂的人不要来读这本书。”或者:“水准不高的人别来看这本书。”它是写给那些真正能读懂《金瓶梅》的知音的。其中,读者也需要有一定的能力。当你读懂的那一刹那,你会惊叹,他写得真好!当然,现在我们来看这本书,还是会有很多密码,我们不能完全了解。就像在内地要写文章讽刺谁,我们在台湾也不会很能体会这种讽刺的妙处。如果直接骂,当然很容易就暴露自己,他不会那么傻。他必须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叛逆。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方式。因为他不讲清楚就有空间让读者来参与,就可以让我们在文本中做新的堆叠。

《水浒传》是父亲,《金瓶梅》是母亲

记者:《金瓶梅》和《水浒传》、《红楼梦》的关系很有意思,你觉得《金瓶梅》对《红楼梦》的影响有多大?

侯文咏:《金瓶梅》从《水浒传》中截取了一段出来,本来在《水浒传》中武松杀死了西门庆和潘金莲,但是《金瓶梅》中武松杀死的是个叫李外传的人,因为李外传给砍成两段,让西门庆和潘金莲活了五年多,也可以说,这是从《水浒传》中借来的五年时间。这些人的命运就好像灿烂的金瓶中插着梅花,绽放的梅花撑不了很久,很漂亮,但是很快就要枯萎。从这个观点来看《金瓶梅》,你不觉得这就是《红楼梦》吗?这样一个系谱,我讲过,《水浒传》像是爸爸,《金瓶梅》是妈妈,《红楼梦》就是它们的漂亮女儿。这就形成了中国文学中一个最特别的系谱。我以前一直认为,西方文学的技法是超过中国的,我是读西方文学长大的,我也同意这个观点,可是我读完《金瓶梅》后,我发觉不对。比如西门庆看潘金莲,从脸部看到胸部、咪咪,然后是音毛,他都看到了,这种观看的方式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来没有过,这就是意识流的写法,它很像我们现在意识流小说里突然跳出来什么,这种写法西方要到19、20世纪弗洛伊德之后才有,1600年比1900年早了300年,它的笔法还是可以和西方比,西方的技法不见得就比东方高。《金瓶梅》各式各样的笔法都比西方早了很多——不论是浪漫主义、自然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。只是这本书一直被人们忽略了。

记者:《金瓶梅》前十回借用了《水浒传》中武松的故事,你觉得,兰陵笑笑生这样处理有何深意?

侯文咏:现在我们不可能再把别人的十回小说来做我们自己的前十回。在微博上把别人的东西转过来是合法的,正式出版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。但是兰陵笑笑生转《水浒传》十回并不是没有改动,他改的地方都很深刻。我举例来说,第一个改动,改潘金莲的身世。《水浒传》里是张大户非礼潘金莲,潘金莲不肯,向他老婆告状,张大户恼羞成怒就将潘金莲嫁给武大郎。《金瓶梅》中则是张大户得逞,天天淫乐,他的身体一天天变差,他老婆发现了很生气,要他一定把狐狸精赶走,张大户思来想去舍不得,才找来又矮又憨厚的武大郎,让他免费住自己的房子,资助他卖炊饼,然后把潘金莲送给他。表面上他们已经结婚,但实际上,乘武大郎去卖炊饼的时候,张大户就和潘金莲私会。这样改动以后,《金瓶梅》中的淫妇就不成立了。《水浒传》中的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时是处女之身,她后来背叛了自己的老公,和西门庆毒害了他。在《金瓶梅》中,潘金莲和武大郎的婚姻名存实亡,她和武大郎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,而武大郎在碰到张大户与潘金莲私会的时候,也不敢吭声。武大郎比《水浒传》中更猥琐。他不仅丑,也没有担当。张大户一死,潘金莲想要做张大户小妾的愿望也落了空,又给张大户妻子赶出来。她年纪轻轻,如花似玉,武大郎又不爱她,她自然有了别的想法。这样的改动,兰陵笑笑生是有话要说的,潘金莲碰到武松当然会心动,当然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啊,但是又不可能。潘金莲的这一生,都没有自主权,直到西门庆出现,她才想要想尽办法来抓住他。兰陵笑笑生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,非常有层次,非常有目的。这使得《水浒传》中扁平的人物变得立体起来,她很坏,可是你要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坏。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说潘金莲很坏很银荡,而是理解她变坏的过程,如果我换成潘金莲,在那样的处境下,我也许也会杀人。我觉得兰陵笑笑生的这种写法绝非中国传统,这是他对人性深刻的体悟决定了他的写法。只要你比较《金瓶梅》和《水浒传》,你就会发现他改写武松,改写武大郎和西门庆,高妙之所在。

没有神的所在

记者:《金瓶梅》的结局,是很悲凉的。正如评点者张竹坡所说的,这是一部“炎凉书”。从佛教来看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你觉得佛教思想对《金瓶梅》有怎样的影响?

侯文咏:《金瓶梅》很有趣,书中一直提到一座佛教的寺庙和道教的道院。明代的宗教其实是很世俗的,佛庙和道院只是叫西门庆来捐一点香油钱,这是一个没有神的所在,大家都在拜神,但是没有一个人信神的。西门庆拜神,只是说我可以给神钱,看神能不能保佑我。这个逻辑和他贿赂官员的逻辑是一样的。中国人对神的崇拜在这里也很讽刺,他们很世俗,这是个交换贿赂的过程,这是《金瓶梅》故事所讲的一方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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